书法理论家陈振镰说：看书法展览和看绘画展览是不一样的，看绘画展很少说看不懂的。我曾去看过本地一个书法精品展，出来的时候，三个年纪步入老年的人在交流看法。一个说：老实说，这里的作品我大多数不喜欢。不喜欢可能有两种情况：一是作品粗糙，不值得放在脑子里回味；二是面对作品没有感觉，看不懂。因为他没有说明理由，我觉得第二种可能大。这就印证了陈振镰的说法。
有关看不懂书法，我还可以说一点。书法家诗人吴丈蜀说：许多人向我要字不是因为喜欢，而是因为我的名气。（大意）黄鹤楼挂有吴丈蜀的一幅字。一次，有省级领导去游览，看到他的字就说不好，要工作人员把它撤掉。在我看来，吴丈蜀的字浑厚、大气、自由。再举一例。有人看过艺术家熊秉明的字，说，这字像写字差的学生写的，很难看。而在我看来，那幅字豪迈，萧散。
在书法上为何会产生这种懂与不懂，喜欢与不喜欢的情况？为何同样一幅字，有人说好，有人说不好？
这一切都缘于书法的抽象与观看者的心灵。书法的抽象表现在哪里？表现在组成书法的“点、线、块”上。点、线、块有粗细、有长短、有弯直、有胖瘦、有大小。如果一堆这样的东西放在你面前，每个人就可以产生各种不一样的想象。女人说组成个房子、小孩，男人说组成一棵树、几个几何图形，孩子说组成一架飞机，造个外星人。这样组来组去，这一堆东西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了。这就是抽象的好处：非常自由，可以随你喜好来变化；也是抽象的难处：不好把握，组成的东西差异太大，超乎每个人的想象。书法就是这样抽象的东西，它非常自由：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“书法作品”；但也不好把握：究竟怎样的作品是好的，怎样的作品是不好的。
在中国，习书法的人非常多，把自己的“作品”送给他人或挂起来的人几乎同样多。坦白地说，每个人都不愿意看到自己“不好的作品”给人一直挂在墙上，也就是说，每个人都至少认为自己的“作品”是好作品。那么为何在自己看来“好的作品”，在他人眼里就变得不好了呢？这就与观看者有关了。
比方爬山，一个人爬上小山坡，他看到山坡下的人，房屋，绿草……他自豪，以为自己了不起；另一个人爬上了山头，他看到了前后有许多小山坡，还看到他背后有许多更多的山头，因为一时脚力不济或自我满足，就停止不前了。爬山与脚力不济有关，更与爬山人的胸境有关。书法则与功力有关，也与“写字”者本身有关：人不同，写出来的字就不一样。人不同的含义，包括年龄、阅历、学力、修养、人格、人生理念等等。
讲到这里，我们可以来说书法的美了。我们说它美，是说它有欣赏价值。张怀瓘在《评书药石论》中说：一点一画，意态纵横，偃亚中间，绰有余裕，结字峻秀，类于生动，幽于深远，焕若神明，以不测为量，书之妙也。“书之妙”使书法存续了数千年。
书法的美有哪些表现呢？
其一是造型美。书法是一种汉字的书写，汉字是方块字，它天生具有造型能力。书写者通过汉字的书写或对汉字的变形以及布局上的疏密、挤让等变化，产生许多有趣的“图案”，令人遐想，给人各种不同的体验：大海、风、高树、雨……这些体验给人带来感官上的愉悦。
其二是节奏美。书法的节奏美表现在点、线、块的长短、粗细，轻重、浓淡，枯湿和姿态的千变万化上，使书法如音乐一样，具有一种节奏感。重笔、粗线、浓墨比方音乐中的强音，轻笔、细线条、淡墨色比方音乐中的弱音。长线条，给人延长的感觉，多转折的线条给人节奏快的感觉，点、线、块的中断给人以换气、休止的感觉。人们在起伏的“图案”节律中，体验到“快乐”、“轻松”、“厚重”、“活泼”、“力量”……
其三是人格美。书法从本质上看是一种表现，是作者内在东西的外化。我们说书法的人格美是说作者一些内在品行外在化了。
那么书法的人格美表现在哪里呢？
一是书卷气：点、线、块的表现洁净，理性和内敛，比方林散之、弘一、启功的字。
二是人格品行：点、线、块的表现肯定，统一，体现出作者的作派风范。比方王羲之的清朗，李嗣真赞他如“清风出袖，明月入怀"；欧阳询的清癯；颜真卿的端庄；黄山谷的大度；米芾的俊逸，人们夸其似"快刀利剑，八面出锋"；以及赵孟頫的妩媚；沙孟海的浑厚……
最后讲一下观看者与作品的关系。观看者（欣赏）与作品是相互印证的，作品里有什么实际上是观看者有什么。观看者说作品“刚”，是因为观看者心里有“刚”这样的意念，并且这样的意念通过观照作品出现在观看者的脑子里；同样，说颜真卿端庄是因为观看者心里有“端庄”的意念，如果观看者心里没有端庄的意念，面对颜真卿，就说不出“端庄”这样的词来。前面说过吴丈蜀的字大气、浑厚、自由，如果观看者心里没有“大气”“浑厚”“自由”的意念，就可能出现其他诸如“混乱”“愚笨”等意念来。人观赏作品，作品同时也在“评判”人。作品是重要的，但更重要的是人——作品的美赖观赏者而存在。
实质上，作品也好，观赏也好，其背后都是人——“精神的人”在起作用。
(神气)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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